

在深圳阳台山下、观澜河畔,树木掩映中,一座白墙灰瓦的小院静静矗立,这里是中国文化名人大营救纪念馆,也是83年前一场秘密大营救的指挥中枢与生命驿站。
1942年,800余名文化人士、爱国人士及其家属从香港神秘“蒸发”,短短数月后,安全地出现在抗日大后方和根据地,行程20000余里,无人牺牲、无人被捕,被茅盾盛赞为“抗战以来(简直可以说是有史以来)最伟大的‘抢救’工作。”
2020年,中国文化名人大营救纪念馆入选第三批国家级抗战纪念设施、遗址名录。昔日的“中转场”,如今已成为传承红色基因的精神殿堂。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,记者循着历史的足迹,再度走进这座宁静而庄严的小院,重温那场惊心动魄的“胜利大营救”。

纪念馆内景。
香江蒙难:文化精英危在旦夕
步入展馆,一份急电以其字里行间的焦灼与担当,瞬间将人拉回那个风云激荡的岁月:“在香港的文化界朋友如何处置?住九龙的朋友已否撤出?与曾生部及海南岛能否联系?”发报人,正是时任中共中央南方局书记周恩来。
1941年12月8日,太平洋战争爆发,不久,香港沦陷。“‘皖南事变’后,大批文化人士和民主人士从上海、桂林、重庆等地陆续撤到香港,继续进行抗日宣传和民主活动。”中国文化名人大营救纪念馆原馆长朱赤介绍,日军占领香港后,严密封锁港九交通,实行宵禁,大肆搜捕爱国志士,甚至贴出告示,限令文化人士必须到“大日本军报导部”报到,否则“格杀勿论”。滞留香港的文化精英,命悬一线!
危难之际,中国共产党挺身而出。12月8日,中共中央急电周恩来、廖承志,要求多方设法保护并帮助旅港文化人士和民主人士撤离港九,将他们转移到东江抗日游击区。随后,远在重庆的周恩来多次致电廖承志等人,对营救工作做出明确部署。
在日军进攻香港之初,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(东江纵队前身)已敏锐洞察危机,派出精干的武工队深入港九敌后展开游击战。1942年2月,这支力量统一编为广东人民抗日游击总队港九独立大队(简称“港九大队”)。港九大队大队长蔡国梁之子蔡建中告诉记者,港九大队的主要任务是发动群众,开展统一战线工作;建立小块游击基地,隐蔽斗争,有效打击日寇;为营救文化人士与民主人士提供至关重要的安全保障。

港九大队大队长蔡国梁之子蔡建中,在翻阅父亲年轻时的照片。
“日军为缓解粮食紧缺问题,强制推行‘归乡运动’,遣散百万香港居民。我父亲他们正是利用这一时机,护送化装成难民的文化人士和爱国人士撤离香港。”蔡建中讲述道,日军沿途设下数十道哨卡,文化人士虽经乔装,稍有不慎仍会暴露。第一批撤离的邹韬奋、茅盾夫妇等20多人,换上广东人常穿的“唐装”,挎着小包袱,夹杂在难民中逃离虎口。
展馆内的电子地图清晰勾勒出了当年四条惊心动魄的生命通道。朱赤详细解读道——东部水路一:香港岛至九龙,再至沙鱼涌(廖承志、乔冠华等由此撤离);东部水路二:香港岛至长洲岛,再乘船抵马宫上岸,转赴海丰(何香凝、柳亚子等由此撤离);西部水路:香港岛至长洲岛,再往澳门(夏衍、蔡楚生等由此撤离);而最为重要的西部陆路则是:香港岛乘船至九龙,经青山道,越过大帽山抵达元朗十八乡,最终渡过深圳河进入白石龙。“这是邹韬奋、茅盾夫妇等大多数文化人士选择的路线,也是撤离的主通道。”

四条营救路线。(来源:中国文化名人大营救纪念馆)
阳台山蔽护:草寮星火续文脉
1940年秋,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成立。王作尧(后任东江纵队副司令员兼参谋长)率领第五大队创建了阳台山抗日根据地,总指挥部便设于白石龙村。游击队在村后密林中建立了医院、军械所、粮站、电台、报社等机构。全村百姓不分男女老幼,全力支援抗日,使阳台山地区成为东江抗战的重要堡垒。
王作尧曾在回忆录《东纵一叶》里记述道:“在抢救文化人的过程中,我们的战士遇到了很多困难,如经费不足,敌情发生变化,与外省的文化人之间语言不通等。但是,无论遇到什么艰难险阻,他们都想尽办法完成党交给的任务,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,也在所不惜。一路上,文化人为了减轻负担,往往把行李一件一件地丢掉,战士就一件一件抬起来自己背着,一直送到目的地。他们的一举一动,使许多文化人为之感动。”
1942年1月13日,茅盾等第一批撤离人员抵达深圳白石龙村。纪念馆2号馆还原了当年的部分场景。“这里原是一座教堂,也是大营救任务部署会议的旧址。日军曾火烧白石龙村,唯独没动这个教堂。文化人士来到村里后,先住在教堂,游击战士在这里铺了一些稻草。”朱赤介绍,日军在梅林坳设有哨岗,时刻监视白石龙村道,教堂并不安全。因此,文化人士大多仅在此暂住一两晚,便迅速转移至阳台山上的“草寮招待所”。
所谓的“草寮招待所”,是由游击队员和村民共同搭建,就地取材山上的茅草、竹片、木材。撤离的生活十分艰苦,没有热水洗澡,文化人士只好用溪水洗脸擦身,不少人身上都长虱子了,但他们非常乐观地说“这是革命的虫子”。
随着一批批文化精英接踵而至,宁静的阳台山变得生机勃勃。脱险的文化界人士满怀感激,主动为部队指战员讲授哲学、政治经济学等马列理论,教唱抗日战歌,传授漫画创作、舞台艺术等知识。这不仅丰富了战士们的精神世界,更极大地鼓舞了部队的士气与斗志。
这场始于1942年元旦的秘密大营救,依托隐蔽战线水陆并进,分批穿越,历时6个多月。最终,约300名文化精英和民主人士(加上家属共计800余人)成功脱险,各自奔赴抗战救亡的各条战线。国家文脉得以守护,红色火种得以赓续,为新中国的文化事业繁荣奠定了重要基石。
科技赋能:红色种子萌新芽
如今,纪念馆的门楣上,刻着邹韬奋之子、国务院原副总理邹家华题写的馆名“中国文化名人大营救纪念馆”。这座2005年建成、占地2860平方米的纪念馆不仅以静默的砖瓦铭记着那段烽火传奇,更通过精心构筑的馆藏体系与鲜活的教育实践,让被誉为“最伟大的‘抢救’工作”的精神血脉在新时代赓续绵延。
为了让尘封的故事焕发新生,纪念馆于2024年进行了修缮提升改造。讲解员程婷兰介绍道,改造中引入了虚拟现实(VR)、增强现实(AR)技术模拟真实场景,增加了触摸屏、传感器、AR眼镜等互动设备,并对重要文物进行了数字活化。这些举措有效打破了传统展陈“严肃、冷漠、沉闷”的印象。“我们精心复原了茅盾、邹韬奋等人撤离的陆路交通场景,以及文化人士和民主人士坐船‘横渡’九龙红磡的场景。”程婷兰说,“这些设计旨在带领观众身临其境、重回历史现场。今年以来,参观人数已超过4万人次。”
记者在馆内看到,参加“湾区携手 ‘议’童成长——第四届深港澳青少年研学实践活动”的50余名青少年正在此参观学习。来自澳门教业中学五年级的学生赖铂涵表示,这里是他们研学的第一站,“上学期老师给我们讲过黄花岗起义、武昌起义,今天来到纪念馆,更深刻感受到先辈革命的艰辛。我希望通过自己的方式好好学习,长大报效祖国。”

深港澳学生在纪念馆参观学习。(来源:深港澳儿童议事会)
馆内回荡的,不仅有孩子们对历史的思考,更有他们立志传承的清澈童声。深圳潜龙学校三年级学生、“小小讲解员”代蕾告诉记者,她希望将学到的知识讲给更多人听,传承这份宝贵的营救精神。
阳台山苍翠如故,观澜河水奔流不息。八十余年前,草寮星火在密林中顽强跳跃,托举起中华文脉的千钧重量;八十余年后,VR光影与清澈童声在此交汇,让那场惊心动魄的“胜利大营救”穿透岁月帷幕,在数字时代焕发新生。当少年指尖触碰历史的光影,当营救精神化作报国志向,阳台山的火种,照亮一代代人守护文明根脉、矢志复兴的壮阔征程。
【总策划】孙国英
【顾问】杨炳峰
【统筹】阮志峰 梁燕
【策划】胡素青
【采写】熊荆荆 岑静怡
【摄影】熊荆荆(除署名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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